新華社 王威/圖
許多機構仍在招生,“量子波動速讀”換了皮囊潛身其中,以一種更隱秘的方式存在。
“孩子的錢很好掙,快速閱讀、照相記憶都很吸引家長,投資是零風險,以交錢為準。”該機構縣級代理費為20萬元,市級代理費為100萬元。
朱校長總拿分店一位23歲的張老師舉例,稱她可以用嗅覺識別顏色。當南方周末記者要求張老師現(xiàn)場演示時,張老師靦腆地拒絕了請求。
在2019年10月被諸多媒體曝光之后,量子波動速讀幾乎成了荒誕的代名詞。然而,此后一個月里,南方周末記者暗訪北京、廣州、成都多家全腦開發(fā)教育機構,一些換了個名頭的類似課程尚在進行,一些家長仍趨之若鶩。
應和了2019年的熱話:“遇事不決,量子力學。”凡是邏輯解釋不通之事,都歸于量子力學就好了,連閱讀和記憶也如是,量子波動速讀,成了2019年中國中產家長極度焦慮的一個截面。
一年課程53000元
5分鐘看完10萬字,“量子波動速讀比賽”的“驚人”之處就在此。
2019年10月,北京某機構開展“量子波動速讀比賽”的視頻在網上傳開,視頻中多名學生不斷快速翻動書本,海報上寫著,“5分鐘能看完10萬字的書,即使閉著眼也能和書發(fā)生感應。”
在深圳沐憶教育網絡科技有限公司,報名“量子波動速讀”課程的家長,在微信群積極反饋自家孩子的學習成果:“2分23秒讀完《假如給我三天光明》。”而在其宣傳冊的課程介紹中,有著“沐憶速讀腦波音頻是以阿爾法波和塞他波為主導的綜合性腦波音頻,且阿爾法波和塞他波都屬于同種基本腦波的一種”等表述。據廣東電視臺報道,該課程為60課時,費用15800元。
整治伴隨著荒誕不經的宣傳而來。2019年10月17日,深圳市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依法對“沐憶學堂”發(fā)出詢問通知書,并持續(xù)立案調查,原因是后者的宣傳材料相關內容涉嫌違法。
各地陸續(xù)有此類機構被叫停、整頓。
然而,南方周末記者此后或暗訪、或正面接觸了北京、上海、廣州、成都多家全腦培訓機構,發(fā)現(xiàn)許多機構仍在招生,“量子波動速讀”換了皮囊潛身其中,以一種更隱秘的方式存在。
在北京全智開全腦應用中心,機構將“量子”二字去掉,宣傳墻上這樣解釋“波動速讀”:“用‘光速’來真正地提升孩子的閱讀能力。讓文字以圖片的形式,光波的速讀輸入大腦,3-5分鐘學員能復述故事主要內容。”
更普通的名字則是“快速閱讀”。2019年11月2日,成都萬瑞中心“凡思FCF學能中心”門口的氣氛有些緊張,若咨詢的人沒有帶孩子前來,工作人員會拒絕介紹相關課程。許嘉的女兒就在這里上過快速閱讀課程。許嘉很少用社交軟件,對網傳視頻毫不知情,一個普通的周六下午,她像往常一樣驅車1小時把女兒送到凡思錦江校區(qū),盡管聽聞過對課程褒貶不一的評價,她依然決定花53000元給孩子報名,為期一年。
許嘉描述的教學方式和目標,都與風口浪尖上的量子波動速讀類似。
北京迪爾思國際教育機構的一張宣傳資料如是介紹快速閱讀:“僅三天時間讓孩子擁有受用一生的能力,從此告別補課。”相關課程描述中談到,“3天課程,5分鐘閱讀一本書,每分鐘識字量1萬-1.5萬,協(xié)議班級,第一天沒成效,全額退款。”
朝陽區(qū)左家莊附近“左思右想”全腦教育培訓機構的銷售人員表現(xiàn)得更為謹慎。2019年10月25日下午,南方周末記者到培訓機構咨詢時,銷售人員表示,蒙眼識字的課程存在爭議性,機構把這套課程作為贈送課程供學生選擇。繼續(xù)咨詢時,工作人員則表示懷疑記者的“家長”身份,理由是報課的家長通常不會問過于科學的問題。
另一家號稱全球有700多家分校的“引領右腦”在全腦教育領域也很有名氣。2019年10月25日,北京市西城區(qū)“引領右腦”分店的朱校長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孩子學量子波動速讀會很累,練的是深層感知能力。”而“引領右腦”主要教初級感知能力,如:用嗅覺、觸覺來識顏色。
廣州的引領右腦潛能開發(fā)天河分校也有類似課程。據南方周末記者了解,青少部的課程涵蓋快速記憶、快速閱讀以及思維導圖的訓練課程,共計150課時(1課時45分鐘),費用為27750元,其中包括超級記憶60課時,快速閱讀60課時,思維導圖30課時。結課后,學員可以達到記憶力提升5-20倍,閱讀效率提升10-30倍,學習效率提升20-50倍。
以“引領右腦”為代表的連鎖機構在北京、廣州等地迅速發(fā)展,而同時,一線城市外的的市、縣級區(qū)域出現(xiàn)了代理模式的全腦開發(fā)機構。來自河北廊坊、從事全腦開發(fā)課程代理的李老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孩子的錢很好掙,快速閱讀、照相記憶都很吸引家長,投資是零風險,以交錢為準。”該機構縣級代理費為20萬元,市級代理費為100萬元,因為涉及“商業(yè)機密”,他不便透露更多細節(jié)。
并非第一次被質疑
人人都想學習得又快又多。2014年,一檔從德國引進的大型科學競技真人秀節(jié)目,更將這種欲望在中國演繹至極致。在這檔叫《最強大腦》的節(jié)目中,參賽選手以常人所不能及的記憶力和推理力吸引無數粉絲。
一家名為“新思維教育”的培訓機構與部分參賽選手有著密切關系。2014年1月首播的第一季《最強大腦》前三期11位選手中,有5位曾在這家培訓機構接受過記憶力訓練。2014年初,隨著《最強大腦》節(jié)目播出,新思維教育開始頻繁接到成年人的咨詢電話。
南方周末記者在多家教育機構的顯示屏上都看到了滾動播放的《最強大腦》節(jié)目片段,機構老師的朋友圈中亦時常分享世界腦力錦標賽上新奇跡誕生的視頻,如:“第二十八屆世界腦力錦標賽上,蒙古雙胞胎姐妹再一次突破人類在二進制項目上的記憶極限。”
自己的孩子能不能成為擁有“最強大腦”?在無數的家長咨詢電話背后,披著量子科學外衣的教育產業(yè)鏈也悄然興起。
量子是能表現(xiàn)出某物質或物理量特性的最小單元,“量子波動”是物理學上量子的一種狀態(tài)。所謂的“量子波動速讀”,想包裝的概念是:通過量子波動讓頭腦中產生動態(tài)影像,即通過物理學的概念讓感知器官產生多維感受。
這是一種偽科學。量子波動或量子碰撞只能在巨大的“量子對撞機”中產生。“通過量子波動進入腦海”這種說法,簡單認為微觀粒子或者微觀粒子的信息可以直接進入到腦細胞或者大腦皮層某個部位,當人們自己意識到這種傳輸過程后,就可以把內容完整復述出來。
看似“高大上”的荒誕概念,在追捧者具體實踐的過程中,變成了純粹的物理訓練。
譚文是北京迪爾思國際教育機構太陽宮校區(qū)的校長。3年前,她花10萬學習右腦開發(fā)的相關課程,想將該課程融入腦潛能開發(fā)的教學中。傳媒研究生思旻曾實地體驗該機構的快速閱讀課程。
初來體驗的學生,首先需接受1.5小時的專注力、記憶力、右腦潛能測評。隨后,另一位性格生澀,話不太多的年輕老師帶著思旻體驗了快速閱讀的基礎訓練。伴著輕音樂,溫柔緩慢的女聲傳來,“訓練開始。按要求坐好。頭正,身直。雙肩自然下垂,雙手置于腿上,眼睛輕輕閉合,用腹式呼吸。”
思旻按要求坐好,音樂在空蕩的教室中回蕩。年輕的女老師帶領思旻依次進行了定點凝視、眼球運動、眼幅擴大以及整體感知四大訓練,以期集中注意力,加快眼球運動速度,擴大余光掃射范圍。訓練的實質,就是給學生一些圖形,訓練學生注意力和眼球轉動速度,讓學生的目光沿著某種路徑反復移動,一遍遍重復。
基本訓練結束后,老師拿出一本兒童小說《淘氣包馬小跳》來測試成果。根據測試,體驗者1分鐘能夠讀900字左右。學校老師表示,經過兩個月的學習后,正常學生至少能掌握1分鐘閱讀3000字的能力。
思旻質疑:“其實我沒讀太懂書的內容,只是讀了大概。”
譚文回應:“閱讀理解就是這樣,要快速讀。閱讀理解不是精讀。”
“這和閱讀的書的難易程度也有關吧?”
“我們有專門的訓練書,配套的卷子。你先從簡單的開始訓練,總不能上來就看科普文章吧,先把速度提上來。我們講的是練習技能,眼球的運動速度和你眼腦直映的技能。平時我們正常上課,每次都有測試,你看了這書馬上就要答題,就像你考試那樣。”
“我覺得我也沒有眼睛直接反映到腦子上,我心里還是會讀,我不是直接放在腦子里”,思旻再次質疑。
“才上一節(jié)課!你要訓練啊。我們通過訓練,就是讓你比較自如地去運用這個工具,包括你自己翻開你高中的那些課本,也是用這種方法去看。我們就叫四個字——眼腦直映。每一個孩子都是這樣訓練的,最差的孩子都能達到一分鐘3000字以上。最快的速度就是一分鐘15000字的都有。我們給你承諾的就是一分鐘在3000字以上,你不到3000,我們就一直給你上到能一分鐘看3000字以上為止。你要相信這個課程。”譚文強調反復練習的力量。
這樣的對話時常發(fā)生在快速閱讀授課者和學生(家長)之間。
南方周末記者以學生家長身份咨詢時,引領右腦西城區(qū)分店的朱校長有過一句令人印象深刻的感嘆:“家長來了十個可能有八個覺得很飄渺,但總有兩個相信你的,相信你的就會有效果。”3年前她遇到北京昌平區(qū)的引領右腦開發(fā)機構,覺得很神奇,在女兒學習了一年多右腦開發(fā)課程后,她成為了引領右腦培訓機構的加盟商之一。
面對家長,朱校長有套自己的話術:“因為萬物皆有能量,大腦中有個器官可以感受到身邊的能量,還有就是你的心,需保持佛家身外無物、四大皆空的狀態(tài),但這個境界只有小孩子可以達到,還有超脫的老人。”目標群體主要限定在小孩,是這類課程的共性。“年齡大了就學不好”,這也刺激了家長“不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的心理。
她還會誠懇地告訴家長,“盡管有好多負面新聞,被打擊了一波又一波,但我們都堅定起來了,真的就是真的,假的也真不了。”
如她所言,“嗅覺識顏色”“蒙眼識字”、量子波動速讀等通常捆綁銷售的課程不只一次被質疑。
2012年,人民網發(fā)表題為《“蒙眼識字”蒙了1200萬,滬查處“贏在右腦”培訓班》的報道;2015年,《華西都市報》報道了一家培訓機構,要價10萬元教“蒙眼識字”;2016年,杭州有一家長花3萬元送孩子學“蒙眼識字”,而后發(fā)現(xiàn)無效,將培訓機構告上法庭;2017年,《齊魯晚報》曝光德州一家名為“超腦益智潛能開發(fā)中心”的公司,連營業(yè)執(zhí)照都沒有。
如今,朱校長總拿分店一位23歲的張老師舉例,稱她可以用嗅覺識別顏色。當南方周末記者要求張老師現(xiàn)場演示時,張老師靦腆地拒絕了請求。
焦慮的中產父母
眾多被質疑的先例,攔不住趨之若鶩的家長。
南方周末記者第二次遇見許嘉是2019年11月9日,同樣一個周六午后。她像往常一樣坐在凡思教育的家長等待區(qū),和好朋友聊著去迪拜的出游計劃。
許嘉在農村長大。在她的回憶里,小時候只有做不完的農活。年輕時,和丈夫一同做生意,打拼出一片天地。如今,她成為一名全職母親,丈夫承擔起賺錢養(yǎng)家的職責。
女兒靜靜上5年級,是許嘉的第二個孩子。兒子已成年,照顧女兒的日常起居近乎成為許嘉生活的全部。在她的敘述里,每一天清晨都如同“打仗”,叫女兒起床、做早飯,再急匆匆送她上學。而每個周末都一成不變,周六驅車一天,沿著南二環(huán)送孩子上右腦開發(fā)和舞蹈課程,周日再沿著西二環(huán)送孩子學習奧數。她把全部時間給了女兒。
許嘉最苦惱的是,女兒性格開朗好動,難以靜心學習,常常做作業(yè)至凌晨。她擔憂孩子缺乏睡眠,又不得不督促女兒盡快完成學習任務。著急也沒辦法,她發(fā)現(xiàn),有些問題用錢也解決不了。她向老公抱怨:“干脆你來輔導孩子學習,我出去應酬。”
聽說凡思能提高孩子的專注力和記憶力后,盡管53000元的學費不是小數目,許嘉還是想試試。靜靜近期正在學習高級階段的快速閱讀課程,她比往常更愛讀書了,但閱讀速讀并沒有明顯的提高。暑假時,女兒還參加過快速閱讀的集訓,課程目標是讓孩子能用兩三秒看完一頁書,同時還能復述。
少數幾個年紀稍大的孩子能達成目標,但靜靜始終不行。許嘉自我安慰,是女兒的天賦和年齡問題。“就像人們用化妝品,別人推薦的未必適合,還要考慮每個人的皮膚狀況。”
同樣等著女兒下課的有北京望京全智開培訓中心門外的王海,他的女兒才5歲。
女兒上“右腦開發(fā)課程”已一年多了,由于年齡較小,還沒有接觸快速閱讀課程,主要上HSP心像力課程。據機構的課程介紹,心像力課程主要培養(yǎng)孩子平衡使用左、右腦的認知能力,提升專注力。
但據媒體報道,“全腦開發(fā)”和“左右腦分工理論”均是偽科學。每個人都用到了100%的大腦,“左右腦分工理論”只是短暫地在學界流行,理論提出者次年就在《科學》雜志發(fā)文反思自己的研究,該領域多名科學家也用新的實驗對這項理論提出否定和批判。
接觸英語教育培訓已近十年的王海,對右腦開發(fā)一直呈懷疑態(tài)度,一年多前,在朋友的勸說下,妻子給孩子報了50個課時的課程,學費一共36000元。王海沒拗過妻子的執(zhí)意。
最近,他越發(fā)懷疑課程的效果。女兒變化大,現(xiàn)在說話能用上成語,跟著電視唱一遍歌曲,八九不離十能記下歌詞,但他疑惑——這些是自然成長所得,還是學習右腦開發(fā)課程的結果?他隱約能感覺到女兒的脾氣開始變得急躁,尤其是學習的時候,“有時別人會了她不會,回家特別著急,說我怎么不會呢”。
王海給女兒報了英語、右腦開發(fā)和舞蹈三個課外班,女兒常常抱怨累,發(fā)脾氣不愿去上課。這樣的情況在全智開培訓中心很常見。“在北京基本上一個小學生報五個班,英語、數學、寫作,然后報兩個課外的。”他說,“孩子已經受到了這方面的影響,她每次回東北老家就會很開心,來了這里就很壓抑。”
和王海一樣,持懷疑態(tài)度的劉云給兒子報了價值20000元的專注力培訓課程。每逢周末,左家莊“左思右想”右腦開發(fā)培訓機構的咨詢大廳里,劉云坐在滿滿的家長當中,有的家長通過實時監(jiān)控觀看孩子的課堂表現(xiàn),有的靠著墻,低頭打盹。劉云記得,家長體驗課時,老師教過蒙眼識字的技能,可自己老用眼睛去偷看,她沒太相信,只給兒子報了調節(jié)專注力的課程。
即使內心仍然充滿質疑,一度懷疑兒子有多動癥的劉云還是報了名。“我屬于病急亂投醫(yī)。”她說。
(應采訪對方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量子波動速讀,換馬甲,家長亂投醫(y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