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周聞道先生的散文集《只為卿云》,大量段落不僅揮灑著歷史的記憶,而且充溢著哲學的思考,這在我所讀過的散文作品中是頗為少見的亮點。歷史故事增添了散文的精彩和厚度,哲學命題豐富了作品的深刻內(nèi)蘊,這兩大特色貫穿全書,讓我一口氣讀完了近18萬字的大作。仔細品讀,作品中幾乎每個歷史和哲學的內(nèi)涵都需要站在某個不同的角度進行評析,這里只對感同身受的“血脈”之情談談體悟。
何為“血脈”?它是貫通事物的脈絡、連接經(jīng)絡的血液、家族傳承的骨肉血統(tǒng)。幾千年來,宗祠、神龕、族譜、字輩……就是華夏兒女獨有的“血脈”,也是中國人難以忘懷的“根脈”。有國才有家,有家才有國,千千萬萬個家庭“血脈”世代傳承下來的家國情懷,才形成了中華民族的命運共同體。
具體說來,“血脈”講的就是歷史上的姓氏文化的演變、移民文化的浪潮!吨粸榍湓啤贩譃椤跋嗉s……”“介入……”“在場……”三大篇章。涉及“血脈”的文字不少,主要反映在“相約篇”的《走進古村》、“介入篇”的《有麗為羌》《新石頭記》、“在場篇”的《大樂起兮倉山蒼》》《有壩姓堯》等作品中。讓我們跟隨作者的足跡,去尋找反映“血脈”情懷的故事吧!
《走進古村》講的是作者親臨的四川眉山丹棱縣順龍鄉(xiāng)一個古村,作品開頭的“題記”點出這座古村由“湖廣填四川”的趙氏人家開辟。幾百年來的川渝人都清楚,“湖廣填四川”就是深度改變四川歷史的重大移民運動,而清代的麻城孝感鄉(xiāng)則是聞名巴蜀的一處移民始發(fā)地。文中專門提到:眼前是一本泛黃的《趙家族譜》,與我家的《周氏族譜》一樣,源頭都起始于明末清初四川遭受的那一場生死浩劫,那一場浩大遷徙——湖廣填四川;都來自湖北麻城孝感鄉(xiāng)。
繼而從古村的古橋、古道等“在場”景觀,聯(lián)想起當?shù)刳w氏后裔的故事,追溯到歷史的背景:既然康熙大帝頒布了《三十三年招民填川詔》,下令從湖南、湖北、廣東等地大舉向四川移民,規(guī)定“凡愿入川者,將地畝給為永業(yè)”。趙家人既然從遙遠的麻城孝感,千里迢迢“填川”而來,來拯救那一場大屠殺后的蒼涼。既來之,則安之。既然舉家而來,來到這“龍?zhí)ь^,鷹飛翔”的寶地,何不把永生的幸福種下。同胞兄弟刻意分為“趙、嚴、黃”, 不就是為多占一分田土,創(chuàng)造一族永續(xù)的安居樂業(yè)和繁榮?自己的家園,怎能不好好珍惜,呵護好,建設好。何況,修橋的目的不僅僅是為自己,還有南來北往的鹽鐵客商。
作者不僅記錄了那本泛黃的《趙家族簿》、趙家字輩的制定,而且對古村的人文、建筑、自然、風水都予以了生動描述,“不知是否與風水有關(guān),古村趙家,現(xiàn)在已占據(jù)了全村大半的族姓,成為古村歷史的見證”。
《有麗為羌》追溯了麗江少數(shù)民族的“根脈”,從“一幅泛黃的族譜”到“族源的譜系”,從“遠古的圖騰”到“莊嚴的家族神龕上,供奉著華夏共同的始祖:炎帝”,由此聯(lián)想到“血緣里的進取與激情”。也許,這就是作者的“血脈”之情!
作者的足跡和視野遍及神州各地。華北平原大梁江一塊醒目的石頭佇立在一處淺丘中,他于是寫下了《新石頭記》的故事。文中專門提到了當?shù)氐牧盒占易,“梁姓家族本來為典型的南方姓氏,他們的故鄉(xiāng)大都在青海、四川、湖南、重慶、臺灣、廣東等地。這一支梁姓,為什么落戶在了北方一隅的偏遠山鄉(xiāng);他們經(jīng)歷了多少遷徙,多少磨難。雖然,我無法分辨清楚他們的來歷,但我相信無論是始于熊,生之黃帝,還是發(fā)之于晉;或封于南梁、出自贏、源自媉姬;或以國為氏,以地為氏、以邑為氏。源流較多的背后,都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文中從姓氏文化的角度,比較分析了梁姓族群從宋版《百家姓》中的128位發(fā)展到當今的第22位。
“幾千年來,梁氏族就是這樣走來。他們走出了東漢梁竦為首的安實梁氏一門七候、三皇后、六貴人、兩個大將軍;走來了唐代的天文儀器制造家、畫家梁令瓚、文學家嚴肅;還有北宋的太尉、開府儀同三司梁顥,清代江南提督梁化鳳、詩人梁佩蘭、東閣大學士掌翰林院學士梁詩正,及近代的北洋政府國務總理梁士詒、維新變法者梁啟超、橋梁專家梁思成……”
這類文字正是“血脈”的一種表達方式,其中更有文學的意蘊,如“無論當官的,經(jīng)商的,還是為文的,只要在這里把根扎下了,就把魂留下了。不管走多遠,飛多高,長多大,即便人去屋空,不管別人出多少錢,也不會讓出破敗老宅,也要留住幾間祖?zhèn)魇,留住根和魂”。我想,作者筆下的“根”,指的就是千千萬萬個家族的“根脈”;作者心中的“魂”,指的就是華夏子孫的“靈魂”吧!
隨著周先生“采風”的足跡,我們又來到了四川中江的倉山古鎮(zhèn)。作者筆下的《大樂起兮倉山蒼》,以倉山從古傳承至今的“大樂”為主,開篇就從漢代劉邦的《大風歌》說起,這再次激發(fā)了我的“血脈”激情,因為劉邦是漢民族的開創(chuàng)者,是劉氏文化的共祖。作者展開了穿越時空的歷史暢想的翅膀:“……2200余年前的江蘇沛縣。一場盛大的歡慶大宴正在舉行。酒酣,意濃,劉邦擊筑高歌,隨聲而起唱《大風歌》,表達維護天下統(tǒng)一的豪情壯志”。
作者沿著倉山大樂的每一條“根系”,追溯了倉山大樂的歷史,話題又轉(zhuǎn)向了“血脈”之情:找到晚清,找到那位姓周的宮廷樂師。一種格外的親切油然而生。頓生敬意,不因為他是宮廷中人,也不僅因他與我的祖上一樣,是明末那場大浩劫后“湖廣填四川”的移民,也許還來自同一個“湖北麻城孝感”哩,顛沛流離來到倉山定居;是因為他將居廟堂之高的宮廷大樂,帶到了倉山,由其后裔代代相傳至今。我曾激動不已,甚至有一種莫名的感動,為倉山大樂的前世今生,為我們周姓先賢那種落難中的文明傳播。
“一種世事的蒼茫,從歷史的深處穿越而來,根連著我的血脈!弊髡叩倪@聲慨嘆,也撞擊著我的心靈。
閱讀這本散文集,讀者似乎一直在跟隨作者漫步于景象轉(zhuǎn)換之間,從遙遠的古代文明到現(xiàn)代“在場”的景致,充滿著無窮的想像空間!霸趫銎钡摹队袎涡請颉肪褪沁@種歷史情愫的穿越,而這番歷史照面中的“周公館”,牽絆到了作者“血脈”的神經(jīng):這不僅是有一種回家的感覺,還有一種對咱周姓家族遷徙史、繁衍史、生命史的好奇。事實上,從遠古的堯舜,到同樣遠古的周文王姬昌,相距只有一步;從陜西岐山至臨汾,現(xiàn)在乘坐動車,只需三個小時。堯舜與周文王,原本就是鄰居,他們共處的黃河流域,乃中原文化的核心。問題是,相隔幾千年,堯的后裔與周的后裔,怎么來到這川南一隅,從此與這方山水為伴,相守,相扶,相依。膚淺的好奇之后,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堯壩,你究竟隱藏了多少歷史之謎,這滿目的古,是否包含謎底?
作者立馬掏出手機在周公館前留影,并寫道:這是我的習慣,不管到什么地方,無論是地、是景、是物,凡是見到帶“周”的名牌,都心生眷顧,仿佛邂逅精神家園的根系,總會有一些親近之舉。我似乎也有這種同感,外出參訪時只要見到劉氏的宗祠、老譜、名人……都有極大的親切感,也會駐足交流、拍照留念。
作者通過周公館的“賢人”清嘉慶年間武舉人周其斌,聯(lián)想起了自己家族的“賢人”——清康熙年間“湖廣填四川”從麻城縣孝感鄉(xiāng)入川元世祖、武舉人周幼星的故事,觀賞了堯壩的周舉人、李進士等名人留下的歷史符號,以及“歲月風干了故事”,繼而又體悟了一番堯帝、周文王等圣賢帝王的道德精神,“走近堯壩,就走近了堯舜,走近一種大德大仁,走近了華夏文明的一個源”。也許,這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種精神血脈吧!
掩卷之余,心潮難以平靜,《只為卿云》讓我聯(lián)想起了自身的“血脈”情緣。當年讀川大歷史系時,美國十大暢銷書——黑人亞歷克斯·哈利《根》就引起了我的興趣:我從哪里來?我的“血脈”又在哪里?這種念想一起縈繞在我心中整整40余年。直到退休以后,我莫名的沖動讓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兩張殘譜,終于走向了艱辛的尋根問祖之路……通過姓氏文化、“湖廣填四川”移民運動的研究,把300多年前入川始祖的根脈一直追溯到千年前的唐末時期。明代的祖墓、清代的古祠、老家的古村……一切的映象都讓我流年忘返,于是寫下了尋根的散文故事《尋祖文化之旅——根源夢》(《梅州僑鄉(xiāng)月報》2017年第1、2、3期連載),寫下了感悟“血脈”親情的散文《夢里尋她千百度》(《龍門陣》2024年第4期)。
華夏子孫的“血脈”情緣是獨有文化?v覽幾千年中華文明史,“血脈”之情代代相傳,一直到了百年前由于受到西方文化以及各種政治運動的巨大沖擊,這種情緣才漸漸消失,尤其當今城里的年輕人,絕大多數(shù)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又會到哪里去?這讓人不得不感嘆,能夠保留“血脈”情緣的人彌足珍稀。
我曾經(jīng)讀過四川散文學家牛放先生的作品,穿插了許多歷史記憶,并且專文回顧了家族的根脈以及自己尋根的艱難過程,反映出不忘祖德的孝道文化。
聞名全球的海外作家韓素音本名“周光瑚”,和周聞道先生同一個姓氏。她的身上流淌著周氏的血脈,又擁有比利時貴族家族的基因,東西方文化雙重交融在她的個性及靈魂中,但她認為:“中國,中國是我的骨肉,我的靈魂,我的氣息,我的生命!”認祖歸宗、尊重家風、清明掃墓祭祖,都反映在她的若干文學作品中。她始終有一個“尋根夢”!昂䦶V填四川”運動中,自己的祖先從哪里來?“找樹要尋根,我得回到根上去!彼诔啥贾苁现惺堑谝粋回到祖地尋找根脈的周家人。對祖先和根脈的認同,這是多么彌足珍貴的家國情懷!于是我寫下了《客家之星在成都天空閃耀——梅州遷川客家周氏家族名人群像》(《梅州僑鄉(xiāng)月報》2024年第4期),文中專門講述了韓素音追尋自己祖先的家國情懷。
散文追求的是文字的優(yōu)美、想像的豐富、構(gòu)思的靈巧,而《只為卿云》把史學、哲學融入散文,確實是一種少見的特色,做到了優(yōu)美的文字和歷史人文、哲學思考充分結(jié)合起來的高度,超越了一般文學作品的思想。更為難得的是,周聞道先生的作品中那種難以言狀的“血脈”深情,引起我內(nèi)心巨大的共鳴。它真實地反映出作者“根”和“魂”的內(nèi)心世界,這就是一種超乎常人的精神境界!
【作者簡介】劉文杰,筆名火木、昆侖掃,歷史文化教授、作家。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省散文學會會員、四川省通俗文藝研究會顧問。青羊區(qū)文旅局文化產(chǎn)業(yè)專家、龍泉驛區(qū)社科聯(lián)文化產(chǎn)業(yè)智庫專家。曾任教于四川大學歷史系、檔案系,擔任國家海洋局文化宣傳中心文化專家、電子科技大學中國文化產(chǎn)業(yè)戰(zhàn)略發(fā)展研究中心常務副主任。歷史文化、文學創(chuàng)作、政策研究、文化產(chǎn)業(yè)等方面出版著作十余部,負責完成多項文化產(chǎn)業(yè)策劃、文化建設規(guī)劃項目。主持若干省市社科基金項目,榮獲四川省政府社科成果二等獎、三等獎及多項社科成果獎。出版中國第一部知青運動史《光榮與夢想》;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百萬字長篇歷史小說《大新王莽》(上中下三卷),同時由喜馬拉雅、番茄暢聽制作推出340集有聲書。
追尋,血脈,家國情懷,周聞道先生,只為卿云,讀后感,劉文杰